第十四章宫宴

太后走后，我照例倚在美人榻上看戏折子，戏折子上的这一段写得很是跌宕起伏，而我却一个字都没瞧进眼里去。

绿莹忧心忡忡地将我望着，我也浑然不觉，远远看见铺在对面坐榻上的月华裙，心头突地腾起一把无名怒火，恨不得拿把剪子来绞了它才好。

绿莹绕到璇玑身边，示意她看我这副咬牙切齿的狠样，璇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，没搭理她，绿莹便又委委屈屈地靠过来，仍是忧心忡忡地将我望着。

我被她望得发毛，忍了又忍，终于吼道：你看什么？”

绿莹怯怯地缩了缩脖子：快酉时了。”

我重新望向那条水红色的月华裙，道：伺候本宫穿衣。”

酉时，日入。

暮色退去，夜色降临。晚宴办在御花园，正是华灯初上，掌灯的宫女在御花园里来来回回地穿梭，时不时地笑语盈盈，场面好不热闹。御花园正中央的戏台早已布置妥当，眼下正有宫女将串成团的红梅花球往上挂，四周瞬间梅香四溢。

已经有客陆陆续续地到来，见了面仍是免不了一番虚礼。今日座次除了皇家三桌主座安排了座次之外，另外的都由众人自行选择搭配，这时平日人缘的差距才真正体现出来。平日里相熟的王公大人们都自动归到一处去了，女眷们的座次也很能体现平日的亲疏，夫人们坐在一处的，她们的相公也必不会离得太远。

我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一群人虚与委蛇的模样，觉得甚是有趣。正瞧得兴致高昂间，有通传声道：林朝歌林将军到——”

场内有一瞬的安静，众人都知晓今晚的宫宴实则就是为了庆祝这位林将军而办的，当下便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入口瞧。

我凝神注视着入口，晚风送来阵阵暗香，林朝歌不疾不徐地进了园子。我远远地瞧见他仍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，待要再瞧得仔细些，他便被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。我默默叹了口气，旁边的璇玑转头瞧了我一眼，我莫名地有些心虚，忙转头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来。

眼神在周围转了个圈，天上的月亮像个大银盘，虽然有个缺口；那个端茶的宫女模样生得很不错；丞相夫人好像和身边那位美人不对盘……这般游移了半天，视线最终还是悄悄回到了林朝歌身上。

周围的人似乎都想跟他聊上几句以示亲厚，抱拳端笑的人是一波又一波。林朝歌温和地勾着唇角与人应酬，不知他是怎样的舌灿莲花，哄得众人脸上皆露出了满足的笑。

我冷眼瞧着他在人堆里应付自若，只是笑意却是一丝一毫都未进眼底，明显的心不在焉，偏偏还能让别人感到他正在认真听着自己说话。我不禁要感叹，他年纪轻轻，心思居然已这般深沉，本公主委实佩服。我就这般站在高处置身事外，在心里暗暗的腹诽楼下众人，甚是自得其乐，很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。

璇玑在一旁道：好看么？”

我努力收平翘得过高的唇角：还行还行，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嘛。”

璇玑哽住，半天才道：人到得差不多了。”

我点一点头：让绿莹陪我下去便好，你还是不要露面了。”

璇玑略一思索，点头应了，转身去喊绿莹。我望着下面坐了七七八八的人，确实差不多了，现在下去也正合时宜，再晚些，和太后他们挤到一处便又不好了。

正琢磨间，璇玑已经领了绿莹过来，我走过去朝璇玑点点头，绿莹便搀住我往楼下去了。

我平日里不甚注重仪态，除了平日里必要的虚礼之外，私底下我就跟一混混差不了多少。这话是璇玑说的，我没出过宫，自然也不晓得混混究竟是个什么形容。是以眼下这番公主参宴的戏码我演得很是艰难，慢慢步下楼梯，绕到花园入口，守园的小太监远远瞧见我便唱传道：流云公主殿下到——”

这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，纵然我离入口还有百来步的距离。我微叹了口气，脚下加快了许多。我维持着仪态行到入口，搭着绿莹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去。

呵，本宫好大的面子，现在的场面居然和刚才林朝歌到来时差不了多少。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去寻林朝歌，他正坐在主桌边上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我。我寻思着是因着我占了他的风头，毕竟他才是今晚的主角，但转念又一想，他应当不是这般小器的人，正在揣摩间，绿莹已经扶着我稳当地走到了主桌边上。

管事的女官一见我连忙引着我坐了，好巧不巧正与林朝歌一桌，且位子正对着他。我微微一笑款款坐了，身后议论声仍未平静，众人地小声地说着话，我细细地听了一会，只做出谦逊的形容来。一抬头正好看见林朝歌含了丝浅笑将我望着，显然他也听了个分明，我的脸不动声色地红了一红，低头去看面前摆的青玉酒杯。

不过片刻的功夫，暄和便同太后一道来了。众人一番行李一番谢恩一番祝贺，忙得人仰马翻。

行过礼重新又在位子上坐下，暄和走过来在主位上坐下，笑意盈盈望着我，心情看来很不错：很漂亮。”

我略略颔首，以袖掩口微笑了一下。太后坐在暄和边上，眼神扫过我们，冲着林朝歌蔼然道：这些日子可休息好了？身上的伤不碍事了吧？”

林朝歌笑着点点头，样子很是随意：多谢太后记挂，一点小伤，已经不妨事了。”

我略有些诧异，他竟是受了伤回来的，但一想也是，他是出去打仗，就算武功再怎么高强，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回来。这么一想，我便在他身上四处一打量，果然，他右手腕处细细地缠了一圈纱布，隐隐还带了血色，哪里是不妨事的样子。我想起他那晚送我回宫的情景，嘴角一抽，不是吧，难道是因为帮了我才令他伤势加重的？我略略抬眼去瞧他，没想到正撞上他的视线，我很没立场地转开眼，耳边听得他一声轻笑，我对着乌漆抹黑的天空翻了个白眼。

这一主桌除了暄和、太后、林朝歌和我以外，还有三位贵妃，皆是眼下受宠的。我看着容貌气度都很是不凡，到底是聪明的女人，虽然陪伴王驾，却没有一点骄奢的做派。我注意到林朝歌身边还有一个仅次于我的空位，却不知是为谁备下的。

宴席伴着丝竹之声开始，暄和照例说了几句话，无非是众卿家尽兴不必拘礼云云。起先气氛还稍稍地有些拘谨，众人基本上也都是偶尔才低声交谈几句，只有丝竹声不绝于耳才不至于让场面太冷。酒过三巡，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，真真叫我大开眼界，从前印象中甚稳重的几位大人酒壮人胆，何况暄和金口玉言，说了不必拘礼，场面顿时热闹起来。

我这厢正开着隔壁桌的李大人和王大人行酒令，虽然是颇具江湖气息的玩法，但由他们这帮文人墨客玩起来倒也甚是有趣，行酒令生生变成了行诗令”，你来我往，诗句不绝，精彩得很。

正看得兴起，突然又听得太监通传：熙和公主到——”这一声叫唤在这热闹的气氛里显然十分地不应景，是以场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。

我看一眼太后眼角眉梢止不住的笑意，微微摇了摇头。这个熙和，是与暄和一母同胞的亲兄妹，同为太后所出，性子和暄和截然相反。我揣摩了许多年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来，只能说这位公主的性子很是复杂，实不好说，更要命的是，她从小就单方面跟我这个皇姐不对付，所幸模样生得好，否则可真是一无是处了。

熙和着了一袭嫩粉的纯色长裙，披了件同色小坎肩，露出雪白的脖颈，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摇曳生姿。这般精心打扮，我看了身边的空位一眼，勾了勾唇角。

熙和缓缓走至主桌前，盈盈拜倒：母后，皇兄，熙和来晚了。”

暄和看了她一眼，淡淡道：不必行此大礼，去坐吧。”

熙和的女侍鸢尾连忙过去扶起她，到我身边坐了。熙和含羞带怯地冲我略一低头：姐姐。”

我应了一声，自去执酒喝，她却又道：姐姐今晚真是漂亮，妆扮过了果然跟平日里大不一样呢。”

执杯的手一顿，我自认跟她没这般好的交情，她倒是夹枪带棒的说了个欢快，我若是不成全她一番只怕她会没完没了，当下道：妹妹才是天生丽质。”

熙和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，飞快地看了林朝歌一眼后，低了头掩唇轻笑，露出的后颈弧度美好。倒是对面的林朝歌一整晚都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不时地扫我一眼，扫得我心里很是不安。不过我今晚管不了这许多，只打定了主意等着太后寻我的不痛快。

太后并没有让我等太久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，她便执了酒杯与我笑道：哀家听说流云今晚要给我们跳支舞是不是？”

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，露出笑容：是。”

众人静了片刻，一阵欢呼，邻桌的詹王爷道：当年老夫有幸得以一见先皇后舞姿，从此旁人的舞便再也入不了老夫的眼，想不到今日还能一饱眼福，幸甚幸甚！”说罢递过一杯酒来：老夫敬公主一杯。”

我接过酒杯双手举过额际：王爷客气。”说罢一仰头喝尽杯中残酒，将酒杯翻面朝下。事后据绿莹说，我这一番动作做得甚流畅，甚有英姿飒爽的味道。

詹王爷也干尽一杯，喜道：果真是虎父无犬女，我瞧着公主甚有先帝之风，先帝爷有个好女儿！”说罢又是干尽一杯。

从前父皇在世的时候便与这位王爷私交甚好，我冲他微微一福，绿莹便过来替我解下外袍。

我今晚着的自然是那条太后钦赐的蔷薇月华裙，只不过入宴之前我在外面披了一件火色狐裘袄，现在绿莹替我一除去，便露出里面这件蔷薇月华裙来。

我整理了一下衣摆，听得四周细细密密的抽气声，我自是知道缘由，微一转头，不可避免瞧见熙和满脸嫉恨的模样，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，到底是个不经事的，这般沉不住气。我不再看她，转身向中央戏台行去。

行过林朝歌身边时，不防他一下子伸出手来准确地捉住了我拢在袖中的手指。我微微一惊，低了头去瞧他，却见到他满眼醉人的晶莹，笑得甚是好看。正在愣神间，他已迅速地松了手，所幸衣袖宽大，掩住了一切。

我回过神来，脚步不停，行过他身边，脸上微微发热，拢在袖中的右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。我直视着前方，脚步优雅，走得甚稳当，心里却突然觉得有点迷乱，我收紧手指握住那冰冷得灼人的温度，缓缓步向舞台。